33、【07】_龙骨焚箱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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33、【07】

  山胆究竟是个什么东西,材质、形状、大小、功用又是如何,孟劲松一概不知,他私底下问过孟千姿,但孟千姿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。

  只知道,自打有山鬼起,就有这东西,很古老,也很重要,当年的祖宗奶奶觉得应该找个隐秘的地方妥帖收藏,于是深入湘西,找到了一片不为人知的峰林,将山胆悬入山腔,这片无名的峰林,也因此在山鬼的图谱中,被命名为悬胆峰林。

  这个位置选得很绝,湖南简称“湘”,湘西,字面的解释就是湖南西部。

  打开中国地图,湖南其实一点也不偏,它地处中南,上有湖北,下有两广,西接渝黔,东连江西,怎么看都该是十字路口、四方通衢——但事情就是这么巧,有一道名为“雪峰山”的山脉,纵贯湖南南北,把一省分作两半,而这道山脉,又恰恰位于中国二、三级阶梯的分界线上。

  山脉以东,更接近江南丘陵;山脉以西,山高林险,峡陡流急,不利于对外交流,数千年如一日的封闭,东头的文化潮流到了这儿,为大山阻滞,难以西进,以至于到了二十世纪三十年代,沈从文描写这儿的风物时,还把它称为“边城”。

  明明位于国家腹心,却落了个边疆待遇,所以说祖宗奶奶真是很会选地方,深谙“大隐隐于市”之理。

  按说既然“边城”三十年代就已经走红,那周围片区也该鸡犬升天、一并出道,然而并没有,因着交通不便、文化闭塞,这一带依然籍籍无名,直到八十年代初,现今蜚声海外的武陵源砂岩峰林才被人发现并开发。

  而那片悬胆峰林,因着地势更绝、去路更险,至今仍深藏不露。

  山胆这一悬就是数千年,没人起过动它的念头,它像地基,重要,也存在,却从不被念及、提起,直到几个月前,水鬼登了山桂斋的门。

  ……

  孟劲松额角微麻:“您的意思是……事情跟山胆有关?”

  他和千姿也有这怀疑,但也只是怀疑,毕竟没确凿证据。

  唐玉茹中气十足:“不然呢,咱们山鬼家这些年出过事没有?现在出了事、事出在湘西,出在千姿去取山胆的路上,你说事情跟山胆有没有关系?我早说了,有些东西,别去动它,它在那儿,是有道理的。”

  孟劲松嗫嚅着说话,他在几位姑婆面前习惯性气短:“咱们也不是一定要动它,只是先去看看,看看总没关系,毕竟当年段太婆……”

  唐玉茹的这些顾虑,其实另外几位姑婆都有,上了年纪的人,喜静不喜动,不爱乱折腾,之所以最后拍了板,有一个重要的原因。

  ——曾经的山髻段文希,进过悬胆峰林,也亲眼见过山胆。

  说到段文希,就不能不提一笔她的人生,起落巨大,结局唏嘘,堪称传奇。

  她是山鬼家族中出洋留学第一人,也险些缔结了第一桩跨国婚姻:留洋的第二年,她和一位英国飞行员相爱,寄回的信中,明确表示希望拿到学位之后就成婚。

  当年的国人,对绿眼睛红胡子的洋鬼子并无好感,山桂斋的几位当家几乎愁秃了头,做梦都在琢磨着怎么把这对给拆了,然而事情的走向让所有人都始料未及:那个英国小伙子在一次飞行试练中,机毁人亡。

  段文希悲痛之下,就此失联,连学位证都是同学代领的,而她这一失踪就是三年,这三年去了哪,《山鬼志》没明确记载,不过据高荆鸿说,应该是周游世界去了,因为小时候,段嬢嬢给她讲奇闻异事,说起过在南美偏远的高山区,见过蓝色血液的人种,还聊起过菲律宾的原始丛林里,生活着头部和身子分属黑白二色的鸳鸯人。

  三年之后,段文希回到山桂斋。

  许是受那三年游历的影响,她安定不下来,每隔一段时间,就要将自己放逐于荒山野岭之中,不夸张地说,山鬼的每一张山谱,她都依照着走过,甚至走得更深入,在许多山谱上,都作了更新和注解:用她的话说,一来不少山谱制成已经逾千年了,这么多年下来,因着地质灾祸、风侵水蚀、人为损害,山势山形等已经大为不同;二来古早时候,人的见识少,打雷闪电都要附会到鬼神身上,对某些现象难免夸大其词,也确实需要以正视听。

  以她这劲儿,当然不会漏过悬胆峰林。

  她在日记中写道,悬胆峰林之行不无艰险,但有了前人的路线以及提点,倒也还算顺利,就是那首偈子,妄生穿凿,比如有一处泉瀑,因为地势的原因,并不飞流直下,而是曲里拐弯、绕来绕去,偈子里就把它叫“舌乱走”,让人笑掉大牙。

  所以,连段文希都进过悬胆峰林、近距离摸过山胆,高她一个位次的孟千姿要是还不敢进或者进不了,不是太说不过去了吗?

  ……

  唐玉茹打断孟劲松的话:“当年当年,当年是什么时候?段嬢嬢进悬胆峰林,是一九三几年,距离现在,快九十年了,我问你,九十年前,有你吗?”

  孟劲松摸不清这位二姑婆的路数,老实回答:“没有。”

  “那不就结了,九十年前没你,九十年后就有了个你,这变化大不大?毛主-席说,一切事物都是不断变化发展着的,九十年前的山胆跟九十年后的,怎么能一样呢?”

  这话有点强词夺理,不过孟劲松不敢驳她,只试探性地问:“那……事情已经发生了,您看现在,除了已经安排的,我还该做点什么吗?”

  孟劲松十八岁时被几位姑婆挑中,去给十岁的孟千姿做“助理”,名为助理,实则半兄长半指导,这么十几年历练下来,手上处理的大事小事没有上千也有八百,自信自己的安排面面俱到,唐玉茹挑不出什么错处来。

  果然,唐玉茹沉吟了一会,觉得暂时也只能如此,高荆鸿已向她打过招呼,说想让千姿历练一下,话既带到,她也不好风风火火地张罗什么几位姑婆齐聚湘西救人,想了又想,也只能叮嘱孟劲松一有进展就要立刻跟她通气,又问他:“段嬢嬢当初进悬胆峰林的日记,你们带着了吗?”

  孟劲松的目光落在手侧一本老旧的栗皮色布绷面笔记本上:“带了。”

  “你得多看看,反复看,有时候,那些看着不经意的句子,没准是有所指的。”

  这话说了等于没说,孟劲松毕恭毕敬:“好。”

  挂了电话,孟劲松心头轻松不少:他本来也没指望能从唐玉茹那拿到什么好建议,只是,如同县里出事,县长要报告市长,而市里出事,市长得让省长拿主意一样——事情往上一报,就总觉得多了强有力的肩膀分担,连喘气都松快多了。

  他顺手拿起那本栗皮色的日记本翻开,扉页上,银色的角贴不牢,有张黑白照滑了下来。

  孟劲松眼疾手快,接在手里,拈起了看。

  这是段文希的单人照,拍在赴英前夕,照片上的她只二十来岁年纪,一身洋装,头戴纱幔装点的精巧小礼帽,一脸俏皮,那带足了感染劲儿的朝气,仿佛不但要冲破黯淡死板的布景,还要冲破那个黯淡死板的时代。

  孟劲松将照片重新插入角贴。

  段文希晚年时,和绝大部分上了年纪的老人一样,常常念叨前世今生,对人死之后会去哪里这种事,产生了浓厚的兴趣。

  她听人说,中国古代有“犀照”的法子,点燃犀牛角可通幽冥,见到死去的亲人,于是真的弄来了上好的犀角,在幽夜点燃,想再见一眼当年的爱人。

  结果,当然是什么都没见着,一般人会明白是受了骗,一笑了之,但段文希不,她认为,可能爱人已经投胎转世,去了下一程,所以点燃犀牛角是看不见的,只有点燃龙角,这叫龙烛,可以照进来生。

  她不知经由哪里听到的,说昆仑山是中华“龙脉之祖”,山内有龙的骸骨,于是在七十年代,不顾自己已经年逾七旬,只身前往昆仑,结果遭遇雪崩,再也没能回来。

  端详着那张照片,孟劲松长叹了一口气。

  这位段太婆,也真是聪明一世,糊涂一世,年轻时那么通透灵秀,事事讲求科学论证,怎么老来反钻了牛角尖,近乎迷信了呢?

  这世上,哪有龙啊。

  孟千姿嘘着气,走得一瘸一拐,脑袋也一阵阵发沉,她手握成拳,刚朝头侧砸了一两下,就听到背后传来窸窣的步声。

  很好,江炼跟来了,她立刻站直,腿不瘸了,头昂得更高了,倨傲的表情也如面贴纸,瞬间罩住了全脸。

  回头看,果然是江炼。

  孟千姿等着他说第一句话,刚才分开时,场面挺僵,先开口的那个人,说的是什么话,很显智商情商。

  江炼笑了笑,没事人样:“我想了想,还是得过来,你一个人对付不了白水潇。”

  孟千姿几乎有点佩服他了,他像是当那场小冲突,从没发生过。

  江炼要是去当演员,一定很合适,可以轻松应对任何分镜:上一场暴怒,下一场悲情,再下一场含情脉脉,不用过渡,不要衔接,马上进状态,说来就来。

  孟千姿说:“我一个人对付不了白水潇?”

  换了是孟劲松,听到这语气,多半立马噤声;而如果是辛辞,会捧哏般站在她这边:谁说的?我们千姿怕过谁啊?

  然而对方是江炼。

  他点头:“是,你大概对付不了,加上我,也未必有胜算。”

  说着,朝白水潇离开的方向示意了一下:“她身上的刀伤,是自己割的,一个漂亮女人,珍视身体的程度,会和珍视容貌差不多,下手下得那么干脆,说明她不在意自己。”

  “不在意自己的人,就更加不会在意别人,她做事百无禁忌,没有底线,你做得到吗?”

  “做不到吧?我也做不到,所以我们加起来,也不够她狠,狠的人,不一定绝对会成功,但成功的几率,一定会大很多。”

  说完,他指了指不远处一棵三四米高的树:“就那棵吧。”

  孟千姿没听明白:“什么?”

  江炼径直走过去,在树底蹲下,背对着她,拍了拍自己右侧的肩膀:“你踩上来吧。”

  孟千姿看看他,又看看树:“干嘛?”

  “小姐,你现在走不了路,动静又大,你去跟踪白水潇,太玩闹了点吧?”

  “还是我去吧,我昨晚跟了她一夜,一回生二回熟,而且,她不可能连夜赶路,她身上还有伤呢,又吃过马彪子的亏,一定会找个地方休息的。”

  “你就在这歇着吧,尽快恢复,我探好了,再回来接你。”

  孟千姿原地站了几秒,唇角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,语气却依然淡漠:“也好。”

  她上前几步,踩上江炼的肩,这棵树不算高,江炼不用攀爬,只需站起身子,用自己的身高把她送上去。

  孟千姿爬上树桠,低头去看,江炼仰头冲她挥了挥手:“那我走了啊。”

  他眼睛很亮,白天倒不大看得出来。

  大概是因为白天四处都亮。

  目送着江炼走远,孟千姿倚住一根斜出的粗壮树桠躺定,长长吁了一口气。

  她当然知道以她现在的体力,是跟不上白水潇的,但机会难得——之所以虚张声势,就是想让江炼去跟,毕竟没得选择,只能用他了。

  他果然跟来了,也去了,一切顺利,这让她有点小庆幸。

  她并不觉得自己利用他有什么不合适,成年人的世界,一切公平交易,皆有出价:江炼一直有所图,而他想要的,她恰好出得起。

  不然呢,他撇开生病遇险的朋友,为她忙前忙后,难道是因为古道热肠、行侠仗义,或者是喜欢她,要对她好?

  孟千姿嗤之以鼻。

  交易好,她喜欢交易,公平买卖,让人心里踏实,就像当年大嬢嬢跟她说的:“姿宝儿,你怎么会这么糊涂,这世上,难道会有人不分缘由地喜欢你、爱你,就是要对你付出?不是的,一切皆有出价。”

  一切皆有出价。

  孟千姿阖上眼睛,打了会盹,迷迷糊糊间被声响惊醒,睁眼看时,是江炼回来了。

  他坐到树干分叉处,低声说了句:“白水潇也上树睡了,就在前头,短时间内应该不会出发,先歇着吧,天不亮的时候,我再去看看。”

  说完,右胳膊枕在脑后,向后倚了过去,起初有些喘,应该是来回跑得太累,慢慢就平复下来,黑暗中,只能看到他喉结直到胸膛处,轻微起伏着。

  孟千姿刚小睡了会,反而精神了,她以手支腮,问他:“况美盈那个外曾祖母,跟她的病,又有什么关系啊?”

  江炼呼吸一滞,顿了会,慢慢睁开眼睛,眸底映入偌大苍穹。

  今晚天气不错,天穹接近群青色,许是因为在深山,星很多,像天幕上抹了许多细碎的珠光,又像许多捉摸不定的心事、晦暗不明的秘密。

  他说:“遗传病,况家的每个女人,应该都有这种病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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