43、岑献_伴骨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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43、岑献

  [新]

  古滇市历史悠久,虽然城市繁荣,可边缘依旧存在不少“贫民区”,乐安家住的地方就是“贫民区”之一。

  她家后面有一排烂尾楼,是在她很小的时候盖起来的,后来因为一直拖欠工钱,工人都跑光了,这楼就一直这么扔着。

  小时候她经常和附近的几个小孩子去玩,后来烂尾楼年头越来越多也越来越脏乱,家长就不许自家的孩子去了,一个是怕出什么危险认为不安全,一个是觉得环境太过脏乱差。

  其实乐安家的小区就很脏乱差了,她小时候一直觉得家里的小区还没有那片烂尾楼好玩呢。

  当时那么小的她怎么也想不到,最后她的生命也是在那一片烂尾楼结束的。

  总是鲜少人烟的烂尾楼今天非常热闹,大雨后天空晴朗,这本该是一个值得人们高兴的好天气。

  可在这样的晴空下,有一对夫妇在撕心裂肺地哭泣。

  他们跪在被大雨冲刷出来的尸体旁边,哭得上气不接下气,一边哭一边说着道歉、对不起、错了,可再怎么悔过,死去的人也不会回来。

  那是一具腐烂严重的尸体,她死的时候是盛夏,又被掩埋在了潮湿的沙石里,腐烂程度可想一般,她身上还穿着校服,头发已经变成了杂乱脏污的黑草。

  乐安就蹲在自己的父母身边,神情有些木然。

  这是她第一次看到自己的尸体,脏污发臭,她甚至都产生了这不是自己的怀疑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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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她的父母跪在尸体旁边痛哭,她的母亲企图去牵她的手,又被一旁的警务人员给制止。

  乐安看着总是严肃又沉默寡言的父亲突然开始对着她的尸体磕头,声音颤抖,模样让她觉得陌生,她从没有见过这个模样的父亲,也没见过这副样子的母亲。

  “曦曦,是妈妈错了,妈妈不该说那么多难听的话,妈妈不该拿你发脾气,曦曦你回来吧,曦曦,你怎么能就这么丢下妈妈不管了呢?”

  “曦曦,爸爸以后再也不说你了,一句都不说了,以后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,爸爸每个月都给你零花钱,不不不,每天,每天都会给你零花钱……你回来吧,曦曦……”

  “我回不去了……”乐安轻声说着。

  她没有了油纸伞在身边,除了折阳和荆悬谁都看不见她。

  看着面前不停道歉的父母,乐安有些恍惚,她甚至到现在一滴眼泪都没有流过。

  她的死,就是为了惩罚她的父母吗?就是为了让她父母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吗?

  曾经她有多么渴望父母能够理解她的难处,能够站在她的角度思考问题,能够为她着想,她幻想了无数次,只有那一次次的幻想才能让她觉得好受一点。

  可此时此刻,她真的看见了她的父母在对她忏悔、对她道歉,在不断祈求她的原谅,可乐安并不开心。

  她的心里空落落的,甚至连悲伤都感觉不到了。

  那天夜里,当她从家里跑出来,站在烂尾楼的楼顶上时,心里一片乱麻,想着是不是她死了她的父母才会意识到自己错了,是不是她死了才能听到父母的道歉。

  她带着满腔的委屈和愤怒跳了下来,从跳下来的那一刻开始她就后悔了。

  可是她已经掉落在了高空中,四处无依,只能绝望地摔在地上,咽下了最后一口气。

  其实她从一开始就错了,永远不要想着用自己的死亡去得到别人的体谅和道歉。

  因为一旦死了,再无回头路可走,生命只有一次,这世间不会有第二个折阳为了复活荆悬硬撑着活了九百多年。

  乐安蹲在旁边,伸手想要摸一摸母亲的脸颊。

  可是如今油纸伞不在身边,她再也碰触不到尘世间的一切。

  她的手掌从母亲身上穿了过去,泪水穿过了她的身体掉落在地上。

  “妈……别哭了。”

  其实乐安还是不太理解,为什么本来那么幸福的家庭后来会如此伤人。

  也许他们都错了,要是能在一开始就坐下来彼此好好谈谈、疏解一下彼此的压力就好了。

  可她回不来头了。

  “爸……妈……我该走了。”

  “原来你们……还是爱我的,可为什么……总是说话那么伤人呢。”

  “要是能……要是能……”

  要是能什么,乐安到最后也没说。

  她捏紧手里的竹片,看了眼自己可怖的尸体,起身站在原地,遥遥望向站在人群外的折阳和荆悬。

  “老板——”

  她大喊了起来,又蹦又跳地挥舞起双手。

  “这段时间,谢谢你收留我照顾我,我先走一步!我希望……下辈子我还能再遇见你们!”

  以活人的身份遇见你们。

  乐安蹦跳着,身影慢慢淡了下来,最终消失在了暴雨后的晴空下。

  她的遗愿其实根本不是什么叛逆和谈恋爱,从始至终,她只是想知道她的父母是不是还爱她罢了。

  虽然这个答案的代价,是那么惨痛。

  折阳离开时,小面包车里只有荆悬和折阳两个人,后排的座位彻底空了出来。

  以前布偶猫总嫌弃折阳的这辆小面包车太老太旧了,里面的空间太小,挤死了,如今地方大了,也没人来坐了。

  回去的路上很沉默,折阳想了很多,又像什么都没想。

  在荆悬不在的这九百多年,他经历了无数魂灵的来来去去,他以为他早就练就了一副铁石心肠,如今这副他自以为的铁石心肠却卸掉了铠甲,一片软弱。

  回去时伞铺的大门紧闭着,这一次折阳走时记得锁上了门。

  他站在门口翻钥匙,刚打开伞铺的门,想了想,并没有进去。

  隔壁的古玩店这段时间一直安安静静的,大门紧闭,也不知道里面有没有人。

  门口摆着两个长方形的大花盆,一个曾经埋着麻雀尸体的花盆已经空了,另一个还开着茂盛的花。

  花香四溢,顺着遗荫巷慢慢飘散。

  已经入秋了,这花自盛开起就一直没有败过。

  折阳指尖碾了碾自己耳垂上的铜铃耳坠,走了过去。

  在刚刚复活荆悬的那天,他耳边的铜铃耳坠曾经空响过一次,却没有见到任何魂灵。

  如今想来,当时正是这古玩店刚刚搬来的时候。

  折阳站在花盆边上,突然抬脚踢翻了那一盆花。

  这些花生长得十分茂盛,可见营养充足,花盆里的泥土松软,随着花盆倾倒,也跟着散落了许多出来。

  折阳抬脚碾过地上的泥土,微微皱眉。

  他想到了什么,抬手摘下了左耳上的铜铃耳坠。

  耳坠一摘下来,他立刻闻到了空气中弥散着一股臭味,正是布偶猫之前说过他却闻不到的臭味。

  这臭味正来自他的脚下,那些散落的泥土里,像是死人腐烂很久才会发出的臭味,只是这臭味一直被花香掩盖,加上折阳戴着的铜铃耳坠有问题,他才一直没有闻到。

  折阳再次戴上铜铃耳坠,臭味果然就消失了。

  他拎着小小的铜铃耳坠看,看到铃铛里似乎藏着什么东西。

  他回到伞铺,用细针将里面的东西挑出来,发现是一张折叠起来的古怪符咒,他没见过的符咒。

  想来他之前看错了因果,很可能也是因为这张符。

  从卫家将另一只铜铃耳坠给他后,他就和荆悬换了过来,他戴着的才是卫家给的,荆悬戴着的是他曾经那只。

  那么这符咒是卫家做的手脚吗?

  折阳又想到卫舒隽身上一闪而过的金光,那金光怎么看都不像是作恶之人会有的金光。

  可光凭一道金光,也不能断定卫家到底是什么居心。

  如今伞铺里只剩折阳和荆悬二人,他倒也不再怕伤及布偶猫和乐安,但一切线索最终汇聚到一起又是一个疑问,折阳能做的也只有等。

  伞铺旁边就是古玩店,蒋暮如今是折阳认为最可疑的人,他干脆也窝在了伞铺里,选择守株待兔。

  明明这九百多年是他一步步走过来的,如今回头看却充满疑问。

  无论是荆悬莫名背上的滔天罪孽,还是他丢失的一半魂灵,抑或是他为什么突然不老不死活了九百多年,还失去了疼痛和味觉。

  以及……

  折阳拿出温书清临走前托他去拿的那张人像画,缓缓展开。

  上面的荆悬垂着眼帘一副冷血无情的杀神模样,身后的尸山血海更是可怖万分。

  以及……荆悬到底杀没杀人,就算他杀了,总要有个原因。

  折阳至今都不相信荆悬会无缘无故地杀人,毕竟他可是荆悬,那个为了烈战国都城百姓甘愿孤身赴死、与他失约的荆悬。

  第二日,被折阳踢翻了花盆的古玩店依旧安安静静,也不知道蒋暮是压根不在里面,还是躲在了里面不肯出来。

  折阳把玩着寻灵盘,想着就算要抓背后之人,要找荆悬的另一半魂灵,也不能耽误了抵消他身上的罪孽,所以他又一次割破指尖,催动起寻灵盘来。

  鲜红的血液刚刚滴落在寻灵盘上几滴,荆悬就主动凑了过去,低头含住了他的指尖。

  折阳一挑眉,还是头一次看到荆悬这么主动,往常都是他把指尖上剩余的血液抹在荆悬的手背上。

  正在这时,伞铺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客人。

  折阳的指尖还在荆悬口中,他看到站在门口的少年,不慌不忙地收回手指,上面的伤口早就消失了,血迹也不见了,只留一片湿润。

  荆悬吞噬了折阳的几滴血液,周身的黑雾肉眼可见地活泼愉快起来,慢慢向折阳扩散靠近,企图包裹住折阳。

  折阳放下手,没管一点点凑近的黑雾,看向了站在屏风旁的少年。

  “温星。”他精准地叫出了少年的名字。

  折阳想着,他从一开始就对温星有着莫名的讨厌情绪,可能从那时起他就意识到了,温星的出现,就是乐安离开的契机。

  温星笑了笑,笑容温柔,与他前卫的装扮十分不符。

  他怀里抱着一把油纸伞,正是乐安曾经的那把,上面画满了黄澄澄的向阳花,好看又耀眼。

  看到温星怀里的那把伞,折阳并不意外,他早就猜到乐安也许把伞送给了他。

  温星抱着伞,轻声问:

  “她呢?”

  折阳看了眼伞铺角落,那里放着的小床一直没有收起来,包括旁边空荡荡的猫窝。

  小床上还放着被子,显得有些凌乱,仿佛它的主人刚刚起床一般。

  “走了。”折阳说道。

  温星是活人,过多地知道死人的事,没什么好处。

  折阳知道,乐安早就跟温星做好了告别。

  “走了?是再也不回来了吗?”温星又问,脸色苍白了不少。

  少年人细瘦的手指紧紧抓着油纸伞,面上却还维持着勉强的平静。

  “是。”折阳答道,语气是惯有的平淡。

  “果然如此,从她把伞给我的时候,我就猜到了。”温星垂下了头,看着手中的油纸伞。

  “我会像答应你的那样做到的,日日供奉这把伞。”温星低声呢喃着。

  折阳垂下了眼帘,想到了蜡烛屋里代表乐安的那支蜡烛。

  那支蜡烛从点燃开始,火光就不是很大,但一直燃烧着,长长久久地陪伴着这间伞铺,哪怕乐安自己走了,蜡烛也一直燃烧着,不断为伞铺提供着供奉功德,并没有熄灭。

  原来乐安不只是把伞送给了温星做纪念,她还帮折阳计算好了未来的供奉。

  她虽然离开了,却用这种方式一直陪着伞铺,陪着折阳,哪怕微小到很容易就会被忽略忘记。

  温星呢喃了两句,慢慢转身往外走。

  折阳看着温星失魂落魄的背影,突然叫住了他。

  “等一下。”

  温星站住,许久没有转身。

  折阳看着少年人挺直的削薄脊背,突然问道:

  “你知道了。”

  知道了乐安不是活人,知道了她只是一缕停留在人世间的魂灵。

  温星终于缓缓转身,脸上早就泪流满面。

  他勾起唇角,露出一个温柔又充满怀念的笑容来。

  “哪有活人没有心跳,浑身冰凉连呼吸都没有的?”

  “我知道了,我从一开始就知道。”

  “她什么都怕,顾虑太多。”

  “其实哪有那么多的打算,喜欢就喜欢了,能多在一起一天便又快乐了一天,何必想那么多。”

  何必想那么多。

  荆悬突然伸手紧紧握住了折阳的手,温星的这句话不知哪里刺激到了他,他周身本来企图缠绕折阳的黑雾猛然暴涨,即将碰到不远处的温星。

  折阳微微皱眉,往前站了一步,他本想挡住那些黑雾,以免伤到温星一个普通人。

  没想到下一刻,温星身上散发出淡淡的金光,将他整个人罩住,避开了黑雾可能会来临的伤害。

  那些金光,和折阳曾经在卫舒隽身上看到的一模一样。

  “你……”折阳想问,又不知道问什么。

  温星看不到黑雾,也不知道身上的金光,但他似乎察觉到了什么。

  他低头轻轻亲吻油纸伞,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,抬头目光灼灼地看向折阳,说道:

  “我很感谢你对乐安的照顾,乐安跟我在一起的时候,十句话里九句都在说起你,说起这间伞铺,我能感觉到她在伞铺里生活得很幸福。”

  “为了答谢你,我可以告诉你一件事。”

  “这件事在我们家是最高机密,祖祖辈辈的传下来,严禁告诉任何非家族人员。”

  “我们温家不是什么大家族,可族谱也有厚厚一本,从烈战国开始就一直没有断过传承。”

  折阳微微皱眉,不知道温星这是突然要说什么。

  关于温家的事情,他并不好奇。

  温星神情严肃起来,他紧紧抱着油纸伞,细细打量折阳,又去看折阳身后面无表情的荆悬。

  他心跳如擂鼓,显然也十分紧张和激动。

  “我们温家,世世代代供奉着一幅画,画上是我们温家的恩人。”

  “我家长辈总说温家能够世代平安昌盛,是受了画里人的恩泽。”

  “这一代温家只有我一个孩子,那幅画我从小看到大,日日晨昏定省不忘祭拜,画上人的脸我早就熟记在心想忘也忘不了。”

  “我家长辈还总提醒我,说祖上世代传训,若是真的有幸看到了画上之人,远远躲开,不要去叨扰。”

  说着,温星的视线落到了折阳脸上。

  折阳有一张非常好看的脸,哪怕是站在公子世无双的荆悬旁边也毫不逊色。

  “我以前并不太信这些,什么叨扰不叨扰的,那幅画怎么说也有九百年的历史了,怎么可能会有人活了九百多年还不死呢,所以每日的祭拜我总找理由敷衍过去,从不当回事。直到……我见到了你。”

  “乐安告诉我你叫折阳。”

  折阳微微皱眉,心脏重重跳了一下。

  他总觉得温星接下来要说的话,对他来说非常重要。

  “我家长辈说了,在这广袤土地上,供奉这幅画的家族不只我们温家一家,从烈战国起,有数不清的家族都在供奉这幅画,说是受了画上人的大恩。”

  “我也有幸知道了画上人的名字。”

  “他叫……岑献。”

  岑献。

  折阳忍不住向后退了一步,后背碰到了荆悬,立刻被荆悬的黑雾包裹着带进怀里。

  靠在荆悬的怀抱里,折阳好受了许多。

  他睫毛轻颤,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。

  “岑献。”

  从他入宫遇到荆悬后,就一直在用折阳这个名字。

  况且他家里人很少来看他,他与家里的关系慢慢淡薄,后来也就不曾用过这个名字了。

  如今听来,竟觉得这两个字有些陌生,陌生而又熟悉。

  折阳是荆悬为他起的小名,他本来的名字叫……

  岑献。

  作者有话要说:折阳:你不说我都忘了我还有个大名。

  荆悬:怪我小名起的太好听。

  折阳::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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